小月一直是记恨母亲的。
母亲是个爱抽烟的女人,她身上常常是烟味和鱼腥味混合在一起,使她感到厌恶又不敢靠近。她的手掌很粗糙,满是裂纹。宽厚的手掌无数次举起藤条——打向她。
小月有时很不理解母亲。比如,母亲从小让自己背诗经,读史。稍有差错,等待她的就是后背被藤条鞭笞,火辣辣的疼痛。
但那疼痛过后,桌子上往往摆着一瓶药水。
从她四岁那年起,母亲开始卖鱼,一个人担起一个家。她对童年的记忆仅剩被母亲反锁在屋中背一天诗和那些卖不完的鱼被母亲熬成的喷香的鱼汤。
母亲为什么不找个伴呢?自己的爸爸去哪了呢?小月不敢问。
十三岁的小月明白了,没有爸爸的她最要命的地方是:软弱。母亲男人般的刚硬让小月更加胆怯。一次次地帮别人写作业,打水,一次次被欺负。小月不敢说不,急于排解郁闷的她,开始尝试写作。
家里捉襟见肘的生活条件让小月又瘦又小,当然,她没吃过多少零食。看着超市里包装精美的巧克力,小月梦游般地把它装进了口袋里。
母亲是铁青着脸把小月领回家的。
一进屋,小月的膝盖上结结实实挨了一脚,跪倒在地。母亲冷冷地问:“为什么。”“我没吃过。我想尝尝。”
小月挨了有记忆以来最重的一次打。母亲夺门而去。
母亲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条巧克力。
小月是哭着吃完的。
小月大了,要飞了。
母亲十五年来第一天没有出去卖鱼,一大早起来为小月收拾包裹,烹制可能是十几年来最贵的一顿饭。
小月发现母亲一个人蹲在老槐树下抽了半宿烟。小月第一次想:那些烟是劣质的吧,会伤身体的吧。
大学四年。小月只回去过三次。每次她要回家,给母亲打电话,母亲都会骂她:“死丫头,回来干什么。都想着往外跑,只有你想回这山沟沟里,没出息。”小月就真的赌气没有回去。
终究还是长不大。
大学毕业两年,小月已是一位小有名气的写手。她开始感激母亲了,是那些古文化的熏陶让她得以走上今天这条路。
子欲养而亲不待,噩耗传来。
母亲患了肺癌晚期。
小月并不意外。
踽踽独行走过这么多年,还被自己的女儿怨恨,能陪伴母亲的,只有这些烟草了吧,母亲的肺早已被伤得千疮百孔了吧。
躺在病床上的母亲,少了几分凶悍。苍白的脸,苍白的嘴唇,小月第一次发现,母亲原来也很漂亮,只是老了。
奄奄一息的母亲,颤抖着抓住小月的手:“小月,你不是我的亲生女儿。我的丈夫和你的亲生父亲都是军官,执行任务时牺牲了。你的亲生母亲经受不住打击,疯了。这么多年来没敢再找一个就是怕你受委屈。是我对不起你,从小打你,骂你,没能给你好的生活。你是我唯一的牵挂,我不在了千万要好好对自己。”
母亲的手垂下了。
小月一下瘫倒在床边,她想起18岁那年自己要去上大学,母亲蹲在槐树下抽烟,那明明灭灭的火光,幽幽的,幽幽的,仿佛要直通到心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