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你们回家
那天看《我的团长我的团》的时候,想起了一个人。在我的印象里,那是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头,无论冬夏都穿着一件的确良的深蓝色中山装,头发全白,不过有意思的是他的头发似乎永远只有半公分的长度,像精心修剪过的草坪一样。皮肤是棕黑色的,而且还十分粗糙,冷不防碰他一下会马上缩手,小时候他就经常用他那干树皮的手摸我的脸,我总是从他的怀里跑掉,他已经跛了的腿怎么也追不上。
他有一个外号,叫老坑,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是觉得很奇怪,比他名字更奇怪的是他经常做的一件事,就是到山顶上的谷场里向下眺望着什么。这是我在老家少数能回忆起几件事之一,有一次我终于忍不住问他:
“老坑爷,你在看什么?”
老坑很长时间不说话,后来终于开口,说了很多,我也只记了个大概。
他当过兵,说是在什么大屠杀之后当的,那时候他年纪和我相仿,甚至更小。他的班长20多岁,样子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他很爱笑,一笑就露出他的大板牙;而且爱吹牛,经常说自己怎么怎么神勇,一个人面对三个鬼子怎么用刺刀杀他们,还说自己是黄埔四期毕业的,可面对村里的黄狗却没打死它,还让它了一口。也就因为这样,班长的八个兵私下里都叫他“老吹”。
有一些事情老坑还是记得很清楚的。“老吹那愣子真狠哪,真拿大棒子敲你。”老坑回忆,脸上“咬牙切齿”,有种快哭的感觉,不知是因为疼还是为什么。老坑是个笨蛋,刚来的时候站军姿不标准,被老吹抡了一棒子;五千米越野不及格,又一棒子;打靶一枪子儿差点把老吹头盖给掀了,还是一棒子。老坑有气,却也没处发。
有一天,他回宿舍,看见桌上的饭,老吹碗里竟然有颗鸡蛋!鸡蛋!什么是鸡蛋?鸡蛋就是小资,和共产主义相悖!尤其还是颗来路不明的蛋。“为了拯救他,我把蛋吃了。”这是老坑的原话。
一连两个月,老坑总是把老吹“来路不明”的蛋给吃了,老吹也没说什么。直到两个月后,蛋消失了,老坑也只能意犹未尽地回想着两个月的“小资生活”。纸是包不住火的,因为老坑听到了他们班里两个人的对话:
“真不明白,老吹为什么总是放颗蛋在自己碗里,让老坑给偷了,看见也装没看见,这可是他好几个月的粮饷。”
“猪脑子,放老坑碗里,他能吃么?谁不想有个好名声。”······
我很清楚的记得,老坑眼里有东西打转。
“那会儿鬼子可坏了,坏到骨头里去了。”老坑眼中有些愤怒。据他说,四五年七月份,他们接到命令增援友军部队,没想到由于日军破译了他们的电报,整个团被鬼子打了伏击,抄了老底,整个团被打得七零八落,老坑他们也被一小队鬼子围在了一个山坳中,也就是我老家在的地方。
他们发起了几次突围,可都被挡了下来,甚至还死了三个,重伤一个,最后还是死了。“我永远不会忘记老吹说的那些话。”老坑回忆,眼中再也装不下那些泪,从脸颊划过,最终散在这片黄土地上。我也不会忘记。
“哥几个,”老吹说了一句,“手雷有几颗?”
“五六个吧。”老坑回答。
“唔,”老吹似乎在想什么,“哥几个,想家吗?”
所有人都沉默了,最终老坑回答这句话:“想。”
“好,那我就带你们回家。”老吹笑了,露出了他的大板牙。
老吹最后拿出了三颗手雷,托着一把三八大盖往前冲,老坑他们几个也跟着老吹往前冲。一个人倒下,两个人倒下······可老坑并没有止步,他相信老吹会带他回家。最后他也倒下了。
他是在野战医院醒过来的,刚一醒来就问他的战友怎么样,老吹怎么样。院长很长时间没有回答,后来告诉他说他们都很好。
老坑这时笑了。我至今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笑。他说,他养伤时,知道大部队路过老家时听到了枪声,就去查看,派人灭了那对鬼子,救了他们。护士经常给他讲老吹和他战友的故事,绘声绘色,好像她亲身经历一样。伤好后,当他去找老吹时,人们都说他随部队走了。
老坑他留在这里,带着鬼子留给他的跛脚。
不久,他听说鬼子投降了,后来又听说新中国成立了,再后来,进了生产队,成了社员,后来又分了土地自己种到了现在。闲下来的时候,他就会坐在这里,向下眺望着那处山坳。
期间,他的一个战友来过,说老吹好像当上了团长,又好像在文革期间因为是黄埔军校的学生,被迫害死了。好像还说了什么,记不太清了。
几年前,奶奶从老家来这里住了几天,说了一句。“老坑头死了,埋在了一个山腰上了,面朝着东南。”
那是他们来时的方向。
又看《我的团长我的团》,不经意听见“团长”龙文章说的一句台词:“走啊,怎么不走了?我带你们回家!”龙文章眼中有些疲惫,有一些无助,但还是带着部队往前走了。
老坑爷,你到家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