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府的清远楼
我家住在宣化,宣化是个小地方。它在史籍上一度辉煌,然而到了近代,却随着中国国运一道衰落下去。到今天,它变成座小镇。
小镇虽小,构局体系却是微缩版的紫禁城。宣府方方正正,一条中轴线直穿其中;偏北一点的轴点上,便是清远楼。
清远楼名气不响,还出不了河北省。自古没有什么文人墨客跑到这里题一篇《清远楼记》,也没有风骚之辈写首叫《登清远楼》的诗作。只有初阳每天清晨定时地把它那忠实的金辉散落在清远楼的三层阁台上,照得琉璃瓦熠熠生光。
宣化人把清远楼唤作钟楼,因为楼台里存放着一口钟。钟应当换过很多,最近的一次是在清末。钟是晨钟,构造精巧,悬吊在楼中的回音堂;清晓,当木槌敲响它时,全府人都听得到。因此清远楼上挂着一块匾额,写着“声通天籁”四个大字。
这样,清远楼的存在不是为了博几个好名声,也并不在乎几篇诗文或几篇辞赋。它唯一的职能,是坐在那里用每早的钟声记录下百姓们的生活。它一坐就是几个世纪,听不到塞北苦寒的烈风,也不理睬脚下王朝的兴盛与衰落。它就像宣化府一位上了岁数的老先生,面冲着这片他待了一辈子的土地,迎着初阳,在身后投落下他沉厚的背影;他衔着一条烟枪,一吸又是一吐。
车马在清远楼的门洞里来往穿梭了几个世纪,以致厚实的路面都被压出了一条条深长的车辙印。我小时候总在里面走来走去,可后来为了保护这一文物,门洞被铁栏拦了起来,不再允许行人与车辆出入。人们便只能从门洞向里张望,却只能望见一团黑漆漆的影子。再后来,也便没有人望了。
钟楼阁初时也是开放的。我小时候上去过一次,并皱着眉头从那间低矮阴森的小屋子中退了出来。现在想一想,这种宝贵的机会真是再也没有了。
前几年人们翻修了清远楼。他们将木头架子围构在楼体四周。再撤下来时,清远楼色彩变得浓重了:红柱由猩红变成了鲜红,还有些墨绿的砖瓦变成了草绿。清远楼依然矗立,却多了几分妖艳,失了几分古朴,与沉厚。
然而任何有文化做地基的建筑,不管外形怎样变更,一些东西终究是改变不了的。这些东西不改变,清远楼便没有朽败的那一天。
清远楼是载体,几百年的宣府文化都浓缩在其中。它孤独地傲立,早就习惯了南来北往的车马与东归西去的季风。它早就同它脚下的土地结成了一体。它源源不断地从宣府大地吸取灵气、吐故纳新,又从未止歇地用它雄伟的身躯,护佑着一方水土。
清远楼撑起了整座宣化城。清远楼自古就挺直了脊梁,宣化人便从未卑躬屈膝,奴颜媚骨;清远楼从始至终端正厚重,宣化人便从未失去底色,狂放轻浮:清远楼亘古隐然于这宣化盆地之内,宣化人便从不躁进出头,张扬跋扈。
清远楼乃是宣府文明全面形成时期的产物,它是宣化,乃至整个华北文明的集大成者。
清远楼自没有黄鹤楼那般的精细做工,也没有岳阳楼的风骚气息。但清远楼那敦实厚重、大巧不工的构建,那坐镇古今、淡看风雨的气魄,堪比四大名楼中的任何一个。无怪乎乾隆皇帝北巡,在清远楼的正匾上留下了“神京屏翰”的四字手书。
如今,初阳依旧,晨钟却再不响起,不免教人失落。然而,值得一名宣化人欣慰的是,宣化清远楼那永不消散的文化气息,便像那每早定时的钟声一样,清晓时分仍然响彻宣府大地,一直通到天籁之中。